俄而门帘微动,一道长身玉立的身影迈了进来,兀自绕过了那扇落地插屏,边走边道:“臣大老远就听到娘娘又抱怨药苦,是与不是?” 嘉月一抬眼,见他应时地穿着一袭春辰的宋锦直裰,柔软的面料,腰间系着墨绿绦带,宽衣博带,走路生风,似笑非笑地朝她望来,竟有几分拓落不羁的模样。 她剜了他一眼,扔下奏折走了过来,“满口胡诌,本宫说的是梅子酸。” “是吗,那臣也许来得正是时候。” “何出此言?” “傍晚臣经过仙桥底下,见一家糖铺正要打烊,糖霜玉蜂儿①大削价,八两的一袋只需六文钱,臣尝了一颗,清脆可口,甜度适中,便给你买了一袋,闲暇时候剥着当个零嘴吃。”他一壁说着,一壁从宽大的袖笼里取出一个油纸包裹来。 嘉月暗暗咽了咽口水,睨着他问,“那掌柜姓的什么?” 他替她拆了缠绕在包裹上的线道,“臣看那招幌上写着沈记,大约姓沈吧。” 嘉月从前在公主府时,便很喜欢沈记的果子,尤其是糖霜玉蜂儿,更是令她念念不忘,这会子嘴还苦呢,这甜丝丝的果脯子,来得可真是时候了。 再说记忆里的东西,不一定多好吃,只是多了情怀辅成,便再难寻得了。 原来这世上真有如此巧合的事,在她白天刚经过公主府心潮暗涌之后,当她刚喝完一碗苦涩难忍的汤药时,他便带着糖霜玉蜂儿来到她面前。 那颗刀枪不入的心,到底被他撬开一道小口,一股暖流慢慢地淌进了她的心里。 她的声音有几分雀跃,“没想到竟让你歪打正着碰着了,你不知道吧,仙桥底下还有另一家柳记糖铺,她的糖果子不新鲜,果子干瘪,还有一股哈喇子味。” “娘娘还真是见多识广,那么阿福家的羊肉馎饦,江家的糖烧饼也吃过了?听说这两家开了十几载,想必……” 她从袋子里捻出一个玉蜂儿,剥出一颗莲子嚼了嚼,一股莲子的清香立刻充斥了整个口腔,甜津津地在舌尖跳跃着。 她满足地眯了眯眼,却摇头道,“你听谁说的,这两家又贵,味道也一般,专门坑的像你这种人傻钱多的外乡人。” 他眉骨动了一下,难以置信地重复了一遍,“人傻?钱多?” “啊……”她怎么不小心把心里话都说出来了? 她赶紧剥了一颗莲子塞入他口中,“尝尝。” 他眼里含笑,可嘴上却阴阳怪气,“娘娘如此了若指掌,不如改天带臣这个‘外乡人’游历一番?” 她讪讪一笑,“以后吧,多的是机会不是?” 两人一边说着,一边玩暖炕边上走,嘉月蹬掉了翘头履,盘腿上了炕,抽出了本册子凝神看着。 “什么册子看得这么出神?”燕莫止接过她手上的玉蜂儿,剥开莲子,一颗颗送入他口中。 “户部呈上来的田赋册子。” “哦……” 嘉月一边翻着册子,一边续道,“三月以来,每月上交的田赋愈来愈少,国库的开支又多,照这个势头,不出几年,国库便该被掏空了。” 燕莫止跟着点头,“娘娘果真深谋远虑,你的想法是对的,先帝在时便以改进了税赋,然而上交的田赋依旧是一年比一年少,这其中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差池?这庞大的数目又入了谁的腰包?” “地方小吏克扣一点,大吏再克扣一点,一级级叠加上去,你说呢?”这种官场上的藏污纳垢已经算不上秘密,各朝各代,每时每刻总会一遍遍的演绎着这种事情。 嘉月又拿出了另外一本册子,横臂一伸,递到他眼前来:“你再看看这个,这十多年来,人丁出生、迁移,亦是有很大的问题。” 土地、人口,每一个数据都与实际相差甚远,那么就给这桩贪墨案笼上了一层神秘的纱,要想彻查,也就难上加难。 去年大肆被封爵提拔的那批官员,到此刻便可以派上用场了,只是,还远远不够,只怕动了这条链子,反而会令他们身陷囹圄,查是必须得查,却还需要更有威慑的人,作为他们的定海神针。 燕莫止啪的一声合上册子,主动道,“这件事,娘娘不必忧心,您交给臣,臣当仁不让。” “你能吗?” “臣好歹也入仕多年,还是有些靠得住的亲信,不必担心我。” “谁担心你了……”她的睫毛像是停着一只蝴蝶,翅膀扑闪扑闪的。 燕莫止与她相处久了,总算是摸出点门道来,譬如她说含情脉脉的说爱时,未必有几分真情,可当她矢口否认的时候,恰恰说明她内心的动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