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需要过一些时日,少年才能认识到,人们是无法直接感受到时光流逝的。
流水的逝去,要么给予人们奔涌流动的视觉感受,或者是匆匆滑过的触觉体验,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直截了当。
然而时光呢?
你非得看过春天里破土而出的笋尖,夏日在枝头鸣叫的金蝉,秋光里弯下腰来的稻穗和冬夜暗香浮动的红梅,然后注意到悄然爬上父母额头和眼角的皱纹,儿子原本干净光滑的下巴长出的胡茬和女儿日渐丰满的身形。
需要通过这么多间接的方式,而不仅仅是钟表上的刻度或是数字,人们才最终恍然大悟:时光的流逝原来与流水一模一样啊。
那个时候,少年还无法认识到这一点,至少当他每天晚上仰望夜空的时候,并不会去思考那么多。
然而,他那双与闪耀的星光相比都不遑多让的黑色眼睛当中却充满了疑惑,如果天上的星光怀着充足的好奇心,不辞辛劳地下凡来到地面,透过少年这两扇光亮却又迷惘的心灵之窗探视进去,便会发现里面是一团浓雾。
再亮的星光也无法照进去他的回忆。
每天晚上仰望星空的时候,少年总觉得这片星空与他记忆当中的似乎不一样,但是他说不上来到底哪些地方不一样。
如果他还有记忆的话。
少年一个激灵,睁眼醒来。
他感到自己仿佛依然是自己,却又不已不再是自己。
“太阳每天都是新的,人是不是也一样呢?这么想,没毛病吧……”
可是,如果醒来之后,连自己名字都忘记了,这恐怕多少还是有点毛病……
他翻身下床,顾不上洗漱,只是在家里寻找可以找到自己名字或者身份的线索。
这是一间普通得没有任何记忆点的小房子。
灰色的水泥地面,暗白色的墙上除了一只电子钟,什么都没有挂。
他的房间很小,只能放下这张一米五的床和一张小桌子。
走出房门,是一间不到十平米的房间,放置着沙发和电视,以及他们之间一张巴掌大的桌子。
除此之外,墙上的所有空间几乎被三扇门占据。一扇通往厨房,一扇通往卫生间,还有一扇通往另一间卧室。
显然,这间房间算是客厅,但实在是小得可怜。
他很快就把整个房间都遍历了一遍。
除了他自己之外,一个人都没有。
但从另外那间卧室床上有些整理痕迹的床单与被子来判断,这里是住人的。
少年张大着双眼,扫视房间的每一个角落,他表情惶恐而茫然,他使劲握着拳头,又或者将其摊开,时不时地在自己的头顶、脑后和胸口挠过,刺激自己的思绪。
可他依然什么都想不起来,包括他自己的名字。
在他绝望地要夺门而出之前,再次回到自己的房间,在床边的小桌子上看到了一张背面朝上的纸质工作证。
这张旧得发黄的工作证,颜色几乎与桌子相同,所以他刚才第一时间并未发现。
少年连忙将工作证翻至正面,三个字赫然映入眼帘。
钟晨暮。
“钟晨暮?这是……我的名字?”少年喃喃自语。
一切都没有改变,但一切似乎又完成了改变。
刚才在他脑海中,所有的一切细节全部被迷雾笼罩,在这个瞬间,豁然开朗。
如同所有迷雾全被吹散得无影无踪,又如同原本遮蔽着窗外风景的窗户纸被撕得一干二净,满园春色尽入眼帘。
钟晨暮立刻全盘接受了这一切。
尽管他并不明白,为何自己所生活的这座城市叫做无名市。
市区被一条弯弯曲曲的河流分隔为好几块区域,这条河的名字却平平无奇。
就叫一条大河。
市里的地名也都非常朴实,但又似乎蕴藏着很多道理和过去的故事。
而他工作的地方是位于市北的图书馆。图书馆就位于河边,与河之间隔着一条与河同样蜿蜒的河岸路。
从图书馆的北门出来,往右走500米,便是公交车站台,沿着河岸路坐十二站公共汽车,便是他的住处。
他每天就在这弯弯曲曲的河边,摇摇晃晃的公车上往返通勤。
通勤的目的,与其说是工作,更准确的说法是暑期打工。
作为一名图书馆借阅室的临时工,他的全职身份是未来大学的大一学生。
未来大学是这座城市里唯一一所高等学府。
而他是与父母同住在这个几乎家徒四壁的小家里。
尽管还是清晨,父母却并不在家,可能已经上班去了——他们都是普通工人,估计是今早有早班任务吧。
但让他有一丝意外的是,家中餐桌上却十分干净,什么都没有,而根据他的记忆,以往如果父母要上早班,总归会在那间小客厅沙发前的巴掌大的茶几上给他留好两个包子和一个鸡蛋,在他起床的时候,它们往往还冒着热气。
此刻他顾不得思考那么多,因为马上要出门上班了。
钟晨暮在小区门口买了两个肉包,匆匆塞进嘴里之后,再次坐上这趟路过图书馆的1024路公交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