硫磺刺鼻的味道顺着呼吸从鼻孔穿至五脏六腑，雷声轰鸣，燥热使身体更加沉重和疼痛。 烟居仰面躺在火山湖边的礁石上，右手泡在湖水中，伤口溃烂处在湖水的腐蚀下肿胀发白。烟居没有睁眼，也不挪动手臂，努力适应这样的疼痛。久违的五感，哪怕撕裂般的疼痛，在她看来却是难得的踏实，这是只有肉体才有的痛感，是她与这具身体契合的证明。 她重生了，在这之前，她的魂体已在这世间飘荡了三百四十九年三个月零七天。 三百多年前，烟居在南部小国西池国修行，差错之下背负了凡人性命，女娲神震怒，降下天罚，显圣于天幕，弹指之力，打散了烟居的三魂七魄，肉身跌过千里，撞上了极北之地的暮招山。 当烟居费力聚起魂魄抵达暮招山时，肉体已被冰原狼啃食殆尽，只剩那沾血的拂尘插在山前。 没了肉身，烟居已无力拿起拂尘，又因是天罚殒命的缘故，入不了地狱轮回，只能以灵魂之态在世间漂浮。好在视听尚可，也算是在这三百多年的孤独中的一些慰藉。 片刻之后，烟居试探性的抬了下腿，疼痛瞬间钻心而来，两条腿骨断的断，碎的碎，左腿小腿骨断成渣扎进肉里，相较之下，皮肉还算完好，稍微移动，痉挛不止。 皮包碎骨，烟居叹气。 这具身躯破碎至此，难怪献舍时各路邪神都不要。 当然，这是烟居的调侃话，献舍代价惨烈，不说过程极为痛苦，光是神魂寂灭这一条，从古至今，没有谁能接受，因此献舍之人极为稀少，万中无一，能遇到有献舍之人，被点名的牛鬼蛇神哪个会放过这个机会。真正的原因，是在蚀厌山上，对她下杀手的人，知道她会献舍之术，才会将她丢在在蚀厌山的火山口。火山频繁喷发，且硫磺遍地，这些硫磺让火山口常年毒雾缭绕，对于奄奄一息的她来说，哪怕没有高温和瘴气，也活不了多久，只不过死于这些外物，下手之人便不必背负命债。此外，蚀厌山上最可怕的是一种蓝色的火焰，常年燃于火山湖上，据说能尽烧世间生灵，百步之内，连鬼神也无法生还。 因此哪怕她愿意献祭，也没有能近火海与之融合的魂灵。 烟居能容，纯属巧合。 献舍的少女是西池国后人。 烟居身死之后，西池国百姓皆以为她已飞升，感念她降妖除魔，庇佑一方，奉为本主，修缮庙宇，塑了神女像。受他们供奉，当他们诚心念诵她的名号时，烟居还是会闪现到来，只是只剩魂魄的她，无法再为他们驱灾避邪。 三百多年沧海桑田，西池国早已覆灭，后人散落各地，庙宇无人祭奠，烟居成了传说，也就很少再听到他们念诵她的名号了。 直至这个少女出生。西池国国君原姓自，覆灭后后人辗转百年，立了功封了侯，天子赐姓宋。 十六年前，宋家生一女，天生仙骨，灵台清明。出生那晚，引来三道天雷，天雷引燃，一夜将宋府烧尽。也是那夜，烟居感应宋夫人的祈愿，与巫女降尘交易，以禁术化形，替这孩子挡下了这三道天雷。可惜她家人皆葬身火海，烟居抱着那孩子，她那样的干净，灰烬随风飞起，烟尘落在他们周围，也落在烟居身上，却无一落在那孩子身上，宋夫人说，请烟居赐名，烟居看着天穹之下的云层良久，择一片莲叶，写下“宋知微”，在身体再次化为虚无前，将她送到了才将赶来的乳母那里，直至她们被皇家人找到，被带到西宫。 天地大道，自有平衡，能得道立足众生之上的能有几个。三百多年前的烟居，修道近百年才得三道天雷，成为散仙，一百六十七年才历六道天雷，飞升为仙。 芸芸众生，谁不想要这长生之道，可惜天道酬勤之外，更看重气运与根基。凡人灵台混沌，无法承受这天地灵气，飞禽走兽没有灵根，无法悟这天地大道，于是世间沧桑百年千年，能有一人一物得道，就算是极为稀奇之事了。 宋知微这样的仙胎，万年也没有一个，如此惊世之才，原可傲世天下，却被皇家以培养之名，圈禁十六年，世人只知她天生仙骨，皇家养女，公主之尊，不知她这十六年哪般的痛苦和无力，世人只道天子悲悯，无人知他悯的是这仙骨，悯的是这长生道。 他将她关在暗无天日的碧浮宫，那里没有日光，也没有色彩，他们说，等治好了天子的病，就不再需要她的血了，就会放她自由。那日她很开心，期待了很久，可惜后来等着她的确是碎筋脉、剜仙骨、毁灵台。 他说:“你存在，仙骨就会与你感应，所以，知微，你会帮我的对吗？” 她被丢在这蚀厌山，让那蓝色的火焰带走她的一切气息。 烟居流下泪来，在自己到来前，她该是怎样的无助和痛苦。也许是天子的玩笑，他在逗弄她时，教了她一些无足轻重的符咒，她想起来，画下献舍符，念了魔梧，念了妖竹、念了冥无常……鲜血将她不染一尘的衣裳化为怨念的红色，在她指尖开出曼陀罗，曼陀罗蓝色妖冶的花瓣开在近处蓝色湖泊之上，与湖上更加蓝的火焰高高窜起，灼烧她的脚趾，她的全身。 她望着碧浮宫的人离去的方向，在绝望中轻声呢喃，至邪致恶，或是至善至诚，无一前来，无一例外。 她轻声抽泣，她这一生没有过快乐，没有温暖，常年活在那暗无天日的地宫之中，连尘埃也不愿与她亲近，连这躯体，也是没人要的。 她念起那个她在害怕时，时常念起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