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如何,大理寺丞的职责是把会面的内容记下来,不能有任何疏漏。
所以他记——叶长庚与夫人在牢中完成结发礼。
他记——叶夫人落泪,唤叶长庚:“夫君。”
继续记——叶长庚点头,道:“真相终会大白,你在这里等着。乖。”
乖?
这个字也需要记吗?
大理寺卿崔玉路拿到案卷,看着上面半本缱绻深情的内容,怀疑地翻到前面,确认他看的的确是案卷,不是话本子。
“大人,”大理寺丞恭谨询问,“下官这么记,可以吧?”
崔玉路脸色发红,蹙眉道:“记得很好,不过下一次可以简练些。这些啰嗦话,不必记了。”
大理寺丞点头称是,等过了几日,又送来林镜探望赵王李璟的会面记录。
通篇只有两句话。
——林镜道:“卑职捎来楚王妃的问候,楚王妃说,她信你,也请赵王信圣上。”
——赵王李璟:“呜呜呜。”
“呜呜呜?”崔玉路一个头两个大,看着这几个字,莫名其妙。
前大理寺丞因为牵扯到先太子案,被削职贬斥。新任的这个姓周,原先是专司记录案卷的,乍然被提拔上来,虽然谨小慎微,却也呆板笨拙。
“是这样的,”周寺丞解释道,“赵王殿下听到这句话,就只是‘呜呜’直哭,说的都是啰嗦话了。”
事实上,那些话也不全都是啰嗦。
李璟先是惊喜这件事楚王妃已经知道了,然后询问楚王有没有办法。林镜说楚王正在医治身体,不能打扰,李璟便说那可千万别让小九知道了。然后他开始倾诉自己自从主管祭天,累得头发都白了许多,可到最后没有功劳也没有苦劳,竟被关进这“狗屁大理寺”来了。
李璟最后甚至抱怨起皇帝了,说:“父皇如果信了他们,就真是花了眼、迷了心,是猴子钻布袋——进圈套了!”
大理寺丞的笔颤颤悠悠,看向林镜。
记下这些,是不是就不必审案,直接可以定罪大不敬了?
林镜对他点头,呼唤他在族中的排名,道:“楚王妃也让卑职问候周三郎,说有周寺丞在这里,想必赵王不会饥寒交迫。”
周三郎……
因为这句话,周寺丞只记了“呜呜呜”三字。
他心里莫名感动。
那位敢在城门口同太子对峙的楚王妃,那位带着剑南道百姓进京伸冤的楚王妃,那位送军粮、治疫患的楚王妃,竟然知道他在族中排行第三,竟然也同他一样,相信赵王无辜。
既然如此,啰嗦话就不记了。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楚王妃会专门给赵王捎了这个口信,明明知道这样的口信,不出一日,朝廷就知道了。
皇帝合上案卷,手指在桌案上拍了拍,缓缓吐出一口气。
似乎如释重负,又觉五味杂陈。
他把案卷递给皇后,见她神情变幻,一副不肯相信的样子,忍不住道:“叶娇肯信赵王,便是小九肯信赵王。他们没有在这个时候落井下石、打压李璟,朕该夸他们懂孝悌之义、手足之情,还是怪他们没有顺势而为、过分温良呢?”
皇后嘴唇哆嗦,张了张嘴,半晌才道:“他们……他们是识时务。”
皇帝的手猛拍一下桌案,沉声道:“皇后还不明白吗?他们是要让文武百官识时务!有他们这句话,那些暗地里想要构陷赵王的人,就会心生忌惮,望而却步了!”
皇后的头向后缩了缩,案卷被她揉成一团,看了一次又一次。
“都知道不是赵王做的,就连安国公府,也信赵王。”她嗫嚅道。
皇帝颔首不语。
那小两口的甜蜜话,可真是够腻的。不如小九当初写给叶娇的信,每句都真挚动人。
“即便如此,”皇帝道,“赵王府那一堆烂账,查起来也麻烦得很。朕思来想去,不明白是谁,要置他于死地。”
“臣妾也想不明白,”皇后哽咽道,“如果找到那人,臣妾一定要问问他,为何如此歹毒?他处心积虑构陷皇子,夜里能睡安稳吗?”
但是不管那人如何,皇后已经连续多日无法入睡,需要吃一碗药,才勉强能睡两个时辰。
一旦入睡,那些人便都找上来了。
最常出现的,是让她心痛万分的先太子李璋。
他浑身是血,插满箭矢,从自己身边跑过。
然后便是她的祖父母,父亲母亲,他们质问她,为何让裴家没落至此。
她跌跌撞撞寻找李璟,却始终找不到。
夜夜如此,煎熬得她清瘦如柴。
皇后提着一口气,强迫自己吃饭,强迫自己每天挣扎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