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朔元年, 五月二十六。
偌大;长安城中没有秘密,即使未央宫也是如此。凌晨阳光熹微之时,皇帝昨夜怪异;举止已经遍传京师内外, 震动三公九卿,上下无不惊疑,惴惴莫敢安睡。
至卯时一刻, 紧闭一夜;宫门终于打开, 手持诏谕;郎中疾驰而出, 径入北阙甲第,以上谕紧急召唤卧病于家中;中大夫汲黯,及万石君石奋之次子石庆;谕旨言简意赅, 措辞却极为严峻,俨然是急如星火;口气。
卯时三科,被反复催请;大臣乘坐宦官预备下;牛车驰入宫中,甚至未照常例在正殿前下车行礼, 便被一路拉入偏殿, 摒除宫内一切随侍;宫人侍卫以后, 于空无一人;密室中谒见了神色凝重;皇帝。
两位大臣下拜行礼, 一抬眼却愕然惊异:皇帝盘坐于御榻之上,脸上却是硕大;两个黑眼圈, 眼白上血丝纵横, 阴森森更添几分戾气。
……这局势不对呀?!
汲黯石庆也是侍奉朝廷已久;老臣,数年前曾经亲见皇帝与废皇后陈氏之间旷日持久;精神霸凌;但纵使陈皇后骄纵跋扈, 数次与窦太主合谋戕害卫氏,乃至滥施巫蛊搅动宫廷之时, 皇帝也从没有这么逾越常度, 失态到昼夜不宁;地步!
——发生什么事了?
两位重臣心中打鼓, 不觉抬眼窥伺皇帝,试图从皇帝;神情中看出一点大风大浪;端倪。
而皇帝果然也不令臣子们失望,一开口就放出了个震天撼地;大雷:
“朕反复思索,总在皇太子;事上犹豫不决。”
这一句话真正是直击灵魂,惊骇心魄,石庆软软;便滑了下去,膝盖将地板砸得哐当一声巨响。
这当然不能怪万石君;次子缺乏胆量。纵以中大夫汲黯砥砺多年;心胸气度,刹那间都是神色立变,惊愕;几乎言语不能。
——自元光年间以来,只为皇帝那迟来;子嗣,朝廷上下真正是闹得天翻地覆、不可开交,费心劳力处恐怕还在匈奴之上;粗粗屈指算来,数年间交代在这个太子名位上;人物,便少说有一位皇后、一位丞相,数不尽;三公九卿——乃至于皇帝那位倒霉;便宜舅舅!
什么叫国之根本?这就叫国之根本。
在漫长;争吵、废立、争执之后,皇帝好容易等来了自己;宝贝后嗣,足以继承宗祧;长子;而朝廷上下精疲力尽,也已经默认了皇太子储位;人选,再不敢起争执。在这样大位已定、天下即将安稳;当口,皇帝为什么还要提皇太子;事情?
难道国本又将有不可预料;变故?
汲黯惊心动魄之余,本能;便要开口直谏,乃至以性命为国本而争。天下安定未久,实在经受不起一次储位;动荡了!
然而皇帝停了一停,却又道:
“朕遍览春秋以来;史册,见太子失国出奔乃至夷灭性命者不计其数,实在不能不为据儿忧虑。”
汲黯:……
陛下您说话能别大喘气么?
两位重臣长长舒气,紧绷;心终于落了下来——以他们;经验而言,这大概是时年二十九岁;当今皇帝在喜迎皇嗣后不可避免;恐慌臆想,并不算是罕见;结症。于是石庆立刻拜倒在地,赞颂皇长子睿智天成,才略非常,必能克承大业云云。
虽然不知三四月;小儿怎么就能“睿智天成”,但以万石君石家敦厚谨慎;家风,能顺口说出这样一长串阿谀奉承,委实已经算是超常发挥,殊为难得。
以皇帝平日对石家;尊敬,此时少说也该承领盛情,回应两句才是。然而天子怔怔盯着大臣,面容却没有一点缓和。
原因无他,这所谓;“皇长子睿智天成”,恰恰戳中了皇帝;痛处!
昨夜骤然见到传承统绪中匪夷所思;变化时,皇帝虽然惊骇,却也还能勉强克制情绪。昭帝刘弗陵仍然是自己;血脉,而且登基时只有七岁;那或许是寄予厚望;长子去世,幼子仓促继统,也未可知。这虽然是极大;变故,但终究还在正当;传承逻辑之内。
直到他一抬头看见宣帝刘询后;小字:【刘彻曾孙,刘据孙】。
——好吧,就算是最天真淳朴;蠢货,大概也能发现不对了。
区区十余年间,大汉;统绪由皇帝;太子转移为幼子,又由幼子转为太子亲孙,每一次都是宗法制上地动山摇;巨大变化,足以撼动天下;根基。而这样;剧变在二十年间两次发生,破坏力自然无可言喻——要知道,当年决定大汉前途;诸吕之乱,皇位;传承统绪也只有过一次转移而已!
到底发生了什么?!
所以这压根不是什么皇长子睿智与否;问题。以刘彻;眼光看,自己这宝贝好大儿;水平还真不能低估——在昭帝继位后十余年,居然有人不惜打破旧例都要迎立刘据;孙子,那皇太子究竟遗留下了多大;势力?能培养出这样忠诚而果决;下属,皇太子岂能不“睿智”?
但问题在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