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在这房屋跟前,恍惚间又回到了自己八岁的时候。
“孩儿,外面太热了!赶紧进屋里,屋里凉快!”一个苍老单薄的身影从屋里颤颤巍巍地走了出来,亲热地呼喊着。
“来,来,奶给你冷的凉茶,放了点糖,快赶紧喝了!”
“还没吃饭吧?是想吃面疙瘩打鸡蛋,还是想吃馒头炒鸡蛋?上午我从地里薅了一把葱,给你做个葱炒鸡蛋,也行。要是不想吃这些,案板上还有韭菜,我给炒个韭菜炒蛋吧……”
鸡蛋,每个菜里都有鸡蛋。
没有别的原因。
不过是,她所拥有的能给的最好的就是鸡蛋罢了。
话还没说完,孟怀就哽咽了起来。他的眼睛热热的,酸酸的,已经有泪水在流了。
看着那个满是沟壑的脸上那期盼的眼神,孟怀咬牙才忍住没有哭出声来。
最后是一忍再忍,一忍再忍,才强压住自己的情绪,沙哑着嗓子,说了一个字:
“好!”
“好嘞!那就给你做青椒炒鸡蛋吧!门口地里还有五六棵辣椒。这天气热,我用小红水桶浇了水之后,特别肯结,那一棵辣椒秧子上都结得一嘟噜一嘟噜的……”
说着,那个已经走不动路的老人,就拄着一根树枝子颤颤巍巍地去做饭去了。
“老喽,干不动喽!连那个没有尿罐子大的小水桶都拎不动了,只能小半桶小半桶地,一点点地往那地里运……”
土灶!
树叶!
猪油!
粗盐!
木铲!
现摘的青椒!
上午下的鸡蛋!
高粱杆子的锅盖!
满是黑灰的炉膛!
袅袅升起的黑烟!
一碟喷香的热菜!
“孩,吃吧,吃吧,你小时候最喜欢吃这个了!”
孟怀默默坐了下去。坐在了那个木头做的小板凳上。
在他吃饭的时候,那老人就站在旁边看着,一边看着他吃,一边唠叨着:
“最近在外面怎么样?”
“在外面上学,给别人打工,怪累的吧?”
“挣多挣少,别忧心。挣多了多花,挣少了少花。你要是钱真不够花,奶这里还有。”
说着,那老人就颤颤巍巍地拿出了一个小包。这小包是一个手绢。现在的人早就不用这样的手绢了。也只有这样的老人,才用手绢来当钱包。
手绢是卷起来的。
钱也是卷起来的。
零钱,一块的硬币,五块的,十块的,卷在最外面。
五十的,卷在中间。
那一百的才卷在最里面。
五块的十块的钱,已经很旧了。就连那一元的硬币,上面都沾满了难以清洗的黑色。
五十的,就比较新。
那一百的,则是非常新的。一看,最里面的钱,就是珍藏了许久的,保护得像是宝物一样。
老人毫不犹豫地将那里面所有的一百的都拿了出来,然后,放在了孟怀吃饭的碟子旁边。
“孩儿,奶的钱花不完啊!”
老人看着这个钱,满脸的笑容。
“我的孩,你都拿去花吧!”
给了钱,老人又开始絮叨起过往说过无数次的话来了。
“孩儿,出门在外,无论如何要小心。咱们既要着防人之心,也要助人啊!有能力就多帮帮别……。”
“孩儿,咱们可不能做什么坏事。做坏事,一时得利,一辈子受苦受累。自古以来,没有谁是靠着做坏事,舒服幸福一辈子的……”
“孩儿啊,咱们可千万不能杀人啊……看那马加爵……看他杀人……我在家都吓死了……孩儿……听奶的话……你可不能这样做啊……”
“我的孩,我清楚!你打小就心地善良,从来不会冤枉人、伤害人……这长大了……你更不能走错路哈……”
“不要杀人……”
“心地善良……”
“不要走出路……”
这三句话,从那没有多少力气的老人嘴里说出来,是那样的轻,一点都不响亮,却又是那样重,犹如洪钟大吕,震撼着孟怀的心灵。
记得了!
孟怀记得自己是个人,而不是一个杀戮机器了!
想起了!
孟怀想起自己是为何杀戮,而是为了杀戮!
“嗯!”
他用筷子快速地扒拉完了那一碟子没有任何味道的青椒炒蛋,低着头说道。
“奶,我答应你!”
“我做个好人!”
“我不会犯傻!”
接着,他擦了擦那一直在流的眼泪,低着头,没有向旁边看,也没有向身后看,就走出了那已经坍塌了一大半的房子,向着西方走去。
老房子门前有一条路。
路一直向西延伸到荒野。
荒野中有一座坟。坟头草已三尺高。
坟上有一个洞。
洞里有一个大红棺材。
大红棺材在孟怀到来的时候已经打开了。
他没有说话。
而是,迈步走了进去,然后,躺在了那里面,伸手将那棺材盖盖上,就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