穗山之外。
一位悄然而至的学宫大祭酒,依旧耐心等着答复。
就连那尊金甲神人都有些于心不忍。
一个有希望成为文庙副教主的读书人,就这么给一个连神像都给砸了的老秀才晾着,已经大半个月了,这要是传出去,光是浩然天下读书人的口水,估摸着就能淹没穗山。
穗山之巅。
对于文庙那边的兴师动众,老秀才依旧浑然不当回事,每天就是在山顶这边,推衍形势,发发牢骚,欣赏碑文,指点江山,逛荡来逛荡去,用穗山大神的话说,老秀才就像一只找不着屎吃的老苍蝇。老秀才非但不恼,反而一巴掌拍在山岳神祇的金甲上边,开心道:“这话带劲,以后我见着了老头子,就说这是你对那些文庙陪祀贤人的盖棺定论。”
穗山大神脸色冷漠,“你敢这么说,以后你就别想再来穗山。”
老秀才赶紧吐了口唾沫在手心,帮着穗山大神擦拭了一下金甲,“玩笑都听不出来,一点都不风趣。”
这位中土神洲公认脾气最差的金甲神人,纹丝不动,双手拄剑,眺望穗山辖境之外的边境,竟是对老秀才这种举动习以为常了,由此可见,这么多年来,在老秀才这里吃了多少苦头,可谓饱受蹂躏,不然不至于如此麻木。
老秀才一手挠着后脑勺,站在金甲神人身边,“当先生的,你永远不知道自己说过的哪句话,讲过的哪个道理,做过的那件事情,会真正被学生弟子一辈子铭记在心。如果是一个真正‘为天下苍生授业解惑’自居的读书人,其实心底会很惶恐的,我这么多年来,就一直处于这种巨大的恐惧当中,不可自拔。最后落得个心灰意冷,因为我发现自己的弟子当中,总有这样那样的瑕疵,极有可能都是我造成的。”
金甲神人冷笑道:“原来不止是庸人自扰。”
老秀才跳脚骂道:“我警告你啊,别仗着我们关系好,你就可以学那些假的读书人,阴阳怪气说话,你难道不知道我最恨这点?我忍你好几过,这是个好人唉。
陈平安也这么觉得。
而蜂尾巴巷,恰好是宝瓶洲唯一一位上五境野修,刘老成的龙兴之地。
能够教出这么一个“好人”徒弟的师父,未必也是好人,但是肯定有自己极其鲜明的立身准则,那同样是一种牢不可破的规矩。
得知道。
世事复杂,每个人的言行举止,按照陈平安自己划分的那个六大版图构成的圈子,人心流转不定,只是细究之后,陈平安越来越发现,可能会有一两条根本脉络在支撑着一切,这就是崔东山曾经提及的脉络障,与老道人提倡的“来龙去脉”,有异曲同工之妙,那么只要将贬义的“脉络障”,反过来看待,就可以拿来用,来分辨人心。
再来以文圣老先生的顺序学说,具体对待一件事情。
两者既有些许冲突,却又有些互补的更大意味。
陈平安这趟涉险登岛,就是想要亲眼看看,亲耳听听,来确定书简湖的第六条线。
线头在红酥身上,线尾在那个高大青年手中。
尽量多知道一点,终究是好事。
知道更多,考虑更多,就可以少犯错。
崔东山曾经在山崖书院询问自己,若是以一个错误的方式去达成一个最正确的结果,到底是对是错?
现在陈平安依旧无法给出答案。
但是他在书简湖形成的一条脉络,已经逐渐清晰,就以什么方式去做到如何少错,以什么心态去做到如何改错。
冥冥之中,那种玄之又玄的感觉,就像……山高月小,水落石出。
刘老成问道:“那你就不好奇,为何我愿意如此详细,跟你说我自己的‘合道’过程?真就只是积攒多年,不吐不快?”
陈平安摇头道:“我当然很好奇,但是思来想去,都想不出答案,就不好奇了。”
刘老成感慨道:“一个人,永远不知道哪段缘分,会结出善果,还是恶果。”
陈平安换了一口纯粹真气,没有丝毫拘谨。
刘老成真要铁了心杀他,弹指之间,易如反掌,不费吹灰之力。
玉牌,剑仙,养剑葫,法袍,拳法剑术。
青峡岛刘志茂,粒粟岛谭元仪,大骊宋氏铁骑。
以及那件让陈平安更有胆子登岛的小事。
点点滴滴,如积土成山,风雨兴焉。
这一切,都是先要确保红酥的安稳,此后才是为了自己心中的谋划。
不能跳过第一个步骤。
不然陈平安心不平。
对于陈平安而言,朋友这个说法,在桃李春风一杯酒里边,更在舍生忘死之中。
刘老成问道:“为了一个萍水相逢的红酥,值得吗?”
陈平安摇头道:“别说是你们,我自己都觉得不太值得。”
刘老成愣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