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无月,天幕上只有稀疏的几粒星。
宵禁的时辰已然将至,街巷间灯火寥落,城府衙差敲着铜锣、提着棍棒,在几处热闹的坊市巡卫,驱离着本就不多的行人。
蓦地,一道飘絮般的身影出现在了某条暗巷,巷子两侧人家投下的烛光昏黄黯淡,一只素手闪电般探进烛影,险之又险地接住了一片掉落的瓦块,随后,那纤细的身影又如轻烟般掠上屋顶,将瓦块放回了原处。
掸了掸衣袖上沾着的浮灰,卫姝轻舒了一口气。
这是她今晚第二次失手了。
方才路过一户人家时,她不小心踢翻了人家放在墙下的菜缸子,差点便惊动了人,所幸恰有只野犬夹着尾巴跑过来,却是替她担下了那家妇人的几声好骂。
以阿琪思的身手,断不该犯下这等江湖小蟊贼才会犯的错,可卫姝今晚却有些神思不属,脑海中反复出现的,是莲儿枯坐于黑暗里的身影。
不知何故,这身影让她想起了竹嬷嬷,想起了暮色中那个单薄枯瘦的身影。
一个是青葱年少、一个是华发苍颜,她们的脸不住地在卫姝的眼前交替、重合,时隐时现、挥之不去。
“活着……为何这样难呢?”
脚踩着参差不齐的瓦块,卫姝耳畔仿佛又响起了莲儿梦呓般的低语。
她今晚两度失手,皆在忆及此声之时。
活着,何以会如此艰难?
从前卫姝鲜少会想起这样的事。哪怕被梁王私兵追杀,流亡于诸国、惶惶于乡野,她也从不曾觉得活着艰难,反倒在那一次又一次的生死关头迸发出强烈的执念,且在这执念之下蹈血踏骨、披荆斩棘,直至登上了最高处的那张宝座。
然而,此际已非昨,如今的她也早不是什么公主王后,于是,这再寻常不过的“活着”二字,于她而言,便也蕴了些别样的意味。
凝了凝神,卫姝伸手按向屋顶,丹田气劲流转,身形陡然拔高,如一只黑色的大鸟疾掠过数重屋顶,一个起落间,便已在数丈开外。
她正在去往金贵家的路上。
虽然并不曾向莲儿承诺些什么,也并没打算着要去帮忙,可一俟离开左帅府,卫姝的腿脚便像是生出了自个儿的主张,径自往北行去。
卫姝由是便知,这一遭她是必去的了。
习武者讲究身在意先、心神合一,如今念未动、身先行,此乃武者真意使然,更何况,《破风箭法》通篇修的也只得二字:
无悔。
箭出而无悔。
唯其无悔,方可念头通达;唯其通达,方可神意兼备。意至则境强、神完则气足,则化而为一、凝而成势。
待到箭法大成之时,一应草木、山川、天地、人心乃至于世间万物、人生百态,皆可为掌中弓、弦上箭,一箭离弦,可破万钧。
自然,卫姝如今远还没练到这个境界,且这境界到底能不能达至、存在与否,眼下亦难确证。然而,习武者的本性、江湖人的义气,却令得她本能地知晓,此行必不可少,否则心境有缺,再难圆满。
而这一路之上的失手,与武者或江湖皆无涉,唯涉卫姝之本心。
她是说过要救下莲儿,也允诺过要救下这些可怜的离奴,她也的确在身体力行地做着,且,事已将成,如今只差了最后一步。
可是,扪心自问,救人,当真是她的目的么?
难道她不是以救人为幌子,说着那些冠冕堂皇的话,将苍生百姓摆上了台面,实际上却在精打细算着如何凭借此局狠狠地煞一煞金国的威风、振一振中原士气,再籍此表明自个儿实则并不比那些所谓的明君差?
她又何曾将这些活生生的人视作为人?某种程度而言,她不也与那些金人一样,将这些离奴作为筹码,以加重自个儿的分量?
为了出掉胸中那口恶气,为了拿掉后世加诸于身的“孽皇”、“侫幸”之号,她又何偿不是在利用着他们?
而她最终的目的,也无非是想要自证兼证人。说到底,她还是为了她自己,以及她眼中的社稷江山。
可,什么又是江山?
垂拱庙堂那么些年,从隔帘听政、到执掌国玺,从如履薄冰、到独断乾纲,卫姝一直以为,她是懂得的,然而眼下她却又有点弄不太懂这两个字的含义了。
念头此起彼伏,脑中一片嘈杂喧嚣,卫姝奔行的速度却丝毫未减,且始终分出一丝心神来窥察周遭情形,倒也未再继续犯错,那纤秀的身形如风吹落花、似飘絮逐空,无声无息间穿城而过,只用了一刻不到的工夫,便已抵达了此行的目的地:
北市羊头坊瓜篓巷。
那名叫金贵的男子,便住在此处。
这边城一隅,卫姝此前也曾来过。
初入白霜城时,她便曾在这里藏匿过一段时日,躲过了山庄数批杀手的追杀。
这地方比她住过的杂院更乱,盖因它